人生苦短嗎?

2003/04/21

  最近張國榮跳樓輕生的事件,引起了廣泛的討論,我並沒有主動去看網站上大家的反應,只是看看報紙的報導,不過聽同事之間談起來,都是一片惋惜之聲。大家在討論的時候,我都沒有參與,不過我心中在思考,有另一種看法。張國榮的事件讓我聯想到很多知名的、風光的、卻沒有晚年的人物:比如樂蒂、林黛、李小龍、鄧麗君、瑪麗蓮夢露、貓王,還有李世芳。李世芳據說是梅蘭芳大師最喜歡的學生,在很年輕時因空難去世的。

 

  人生,老,是最殘酷的;死,是躲不了的。哪一個雪白粉嫩的小嬰兒不惹人疼愛?卻,有多少雞皮鶴髮的老人讓人憐惜?哪一個人在臉上發現第一條皺紋時能完全坦然?有多少人不在乎白髮平添?而死呢?有幾個人參得透?為什麼?有人得以頤養天年?有人卻連長大都來不及?人,都是一條命,誰的命貴?誰的命賤?誰該轟轟烈烈?又誰該平淡無奇?人,都在世上走一遭,怎麼活叫沒白活?怎麼死叫死得其時、死得其所?

 

  我在二十三歲的時候,孤身在夏威夷心臟病發,險些喪命,呼吸心跳全無,是大難不死,靠心肺復甦術,撐到救護車來的。醒過來後,睜眼所見,是一片刺眼的強光,慢慢慢慢,看到救護車上醫生的影子,繼而開始不斷嘔吐,頭疼欲裂,從下午吐到午夜,膽汁都吐光了,還止不住。我一直求醫生讓我睡,可是他們不斷用手電筒照我的瞳孔,搖我的頭,告訴我不能睡,再睡過去就不會再醒了。接著,透過越洋電話,夏威夷的醫生與台大醫院的醫生取得共識,為我植入了我一輩子都離不開的「好朋友」──心律調整器。手術不大,不用全身麻醉,但中途我的心又停了一陣,昏睡過去,醫生大聲叫醒我,再繼續進行。我的保險尚未生效,手術後五天便出院,趕到夏威夷的媽媽扶著我走,舉步維艱,好似踩在雲端。我當時寄宿的女青年會一見我的病容,說負不了責任,叫我搬家。好容易安頓好了,沒幾天我吃飯時忽然腹部跳了一下,當時只是嚇了一跳,並沒在意。再過幾天,又來一下,漸漸頻繁,一天數次。等我撐完那個學期返台後,逐漸意識到我身體裡的這個好朋友對我並不友善,接下去整整十一年,我沒有睡過一晚好覺。因為只要我睡下,腹部就開始跳,我換個角度睡,好容易將要睡著,它又開始鬧,於是我再換個角度,就這樣折騰三四個小時,至筋疲力竭而入睡。我向醫生抱怨,醫生說沒辦法,叫我把枕頭墊高些,墊到四十五度了還不行,他叫我坐著睡。我還記得第一次去北京演出時,帶了兩個大游泳圈以替代我在家中用的靠墊,人人見了稱奇。多少個夜裡,我拿最重的字典壓在腹部,天真地以為可以解決問題;又多少個夜裡,實在熬不下去了,我流著淚拼命用拳頭搥打自己的肚子,求它停下來,求它讓我睡!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八年多,常常連白天姿勢稍稍不對,也來上一陣。終於有一陣它不跳了,可是我感到心臟跳幾下便停一下,停的那會兒眼睛發黑。我的體力明顯下降,再一查原來是電池耗盡。難怪它不鬧了。

 

  當時我正排演雙齣,跟醫生說:無論如何我要上台,請趕快開刀,他也答應我這次換調整器要把我的那兩根總刺激橫膈膜引起問題的電線抽換掉,我很高興,乖乖立即住院,還瞞著護士把錄影機搬到病房準備時時用眼睛複習霸王別姬的劍套。手術前一刻,醫生告訴我電線不換了,因為根據他最後的研判,電線不需要換,說不會再鬧,叫我放心。手術是半身麻醉,意識清醒,我清清楚楚感覺要把這住在身體裡已經被組織包死的機器拔出來比當年放進去要多費多少力量。我沒有掉一滴淚,我盼望著新生。可是,就在我從手術房回到普通病房,護士把我放到病床上的那一瞬間,非常清楚、再熟悉不過,我的腹部很高興的跟我打了一個招呼:告訴我它又生龍活虎了!告訴我我的惡夢並沒有醒!

 

  這接下去的三年,情況愈來愈壞,夜裡鬧,白天也鬧,站著鬧,坐著也鬧,怎麼都鬧。我整整十年,一週工作七天,白天教中文,晚上教英文,一年休五天年假,為的是我要讓自己累,希望自己累到能一躺下就睡。這種日子,怎麼熬過來的?沒有別的,我靠唱戲、靠演出、靠掌聲,以這些精神寄託,讓自己忘掉苦難。可是到了第二個調整器第三年的時候,我又正排戲的時候,情況已嚴重到我說話不能一句說到底,像打嗝似的,吃飯不能傾身夾菜,因為一那樣坐在對面的人都能看到我的肩頭震動。我仍在忍,心想只要能上台一切都無妨。直到有一天,吊嗓的時候,一句導板唱不完,邊唱它邊鬧,我的聲音斷斷續續...

 

  於是,醫生這才承認我是受了罪了。他反問我為何不早說?我說我講了十一年了!這次,全身麻醉,連電線抽換。醒來麻藥也退了,前胸痛到後背,痛得我哇哇大哭。不過,很值得,因為我從此真的擺脫了十一年的夜不成眠的折磨。手術後的兩個月,我的左臂抬不起來,可是我堅持練捧印,如期到北京參加首屆國際票友演唱會。再往下的事,我在以前寫的「寫在演出前」都說過了。

 

  這就是人生。人生,充滿許多不可預測的變化、變故。世界上沒有太多所謂命好的人。演藝界多少閃亮的明星,他們的命不好嗎?命不好怎麼成名的呢?他們的命好嗎?命好怎麼不長壽?反過來說,長壽就是命好嗎?平淡無奇過一生,走了,什麼也沒留下,活得久又有什麼意義?

 

  我想到鄧麗君。我的想法,可能很殘酷。我認為她走晚了。至少,我認為她最後一次回來勞軍是錯了。如果,喜愛她的人心中沒有留下最後那次──老去的容顏、不再完美的嗓音──的印象,鄧麗君留給大眾的音容,會更美。不是嗎?戴妃的美,停格在她年輕的面容,停格在她優美的身段,停格在她令人難忘的回眸一笑。我在網站上仔細端詳張國榮年輕的面容,回憶他的歌聲,回憶他演的蝶衣,我的心中,並不十分難過。我覺得我能體會一個人生不如死的那種苦痛,因為我也曾在自我了斷的懸崖邊徘徊。我雖然只是一個小票友,但是我也明白一個靠掌聲才活得下去的人,當他逐漸年老、逐漸失去舞台的時候,心底的那種落寞與淒涼。老天還是公平的,其實在世上,英年早逝者何其之多,但能像張國榮這樣能在最後一段路有萬人相送的又有幾個?一個名人,與凡人一樣過一生,可當他的一生結束在一個為大眾所不能接受的點上,引起社會的高度關切,身後多少年還有人追憶,我覺得,其實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我又想到,在我前兩次進手術房的那一刻,都是最疼愛我的老師推我進去的。他叫我不要怕。老師生前每次說到我下一回再開刀時不知還能不能照顧我,都老淚縱橫。如今他走了,我還要面對今生不知還有幾次的換機器手術,我不知道以後每一次進開刀房會是誰推我進去;有一天,我可能只能靠自己告訴自己不要怕。其實,死不可怕,看開了,能多一天是一天,能多做一件事就多做一件事,積極地走穩每一步,做過的不用後悔,對未來勇敢面對,真到了那一天,沒轍就是沒轍。人生,究竟有多長?誰也不知道,如果不能長壽,求個沒白活,也就夠了。

 
  我的看法:悲劇,到底是比喜劇強。

 

龍女心聲

>>回首頁